棠照未眠 作品

第 2 章

    

我來杯冰美式,要無糖的。”她抬手衝著正背對著櫃檯忙碌的店員招呼道。“嗯,好的。”店員低聲應道,聲線溫和清潤,在人來人往的熙攘中,像一縷冷泉似的透出清冷衝寂之意,倒是讓紀楚窈心神一動。她微微低下頭,用手指將墨鏡扒下來一點,看向麵前的店員。對方個子高挑,身形修長,袖子挽到了臂彎,露出的小臂勁瘦有力。隻是他骨節分明的手腕上,掛著一個極不相稱的塑料珠手環,看上去像是小姑娘戴的玩意兒。——可能是女朋友送的吧...-

老天說變臉就變臉,早上還是大晴天,晚上就飄起了雨絲。連綿的陰雨籠住古老的街道,像個細心且挑剔的保姆,一點點擦拭掉城市被陽光炙烤出來的色彩。紀楚窈想起了自己在英國讀書的日子,也是成日裡陰雨綿綿,在路上擦肩而過的人影全部模糊潮濕,像是回南天的鏡子裡倒映出來的幻象。

把因為買到了合心意的鞋子而心滿意足的陸子沅送回了家,又在對方家裡就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聽完了對假期兼職遇到的奇葩的吐槽,紀楚窈下了樓,上了一直候在路邊的車上。

主駕駛座上的李叔扭過頭對她一笑:“方纔您上樓跟陸小姐寒暄的時候,我把您的行李送到公寓去了。”

“還是李叔您周到。”紀楚窈直接在後座仰倒下來,“我媽約了去哪吃飯?給我留個底,看看路上要不要吃點啥墊墊肚子,她挑餐廳的品味我可真是不敢恭維。”

“冇約飯店,說是直接請了廚子來家裡做,好像是吃廣府菜。”

紀楚窈有些意外:“她居然放棄向我傳道白人飯了,真少見啊。”

車子朝著一片高級住宅區駛去,首都的傍晚路況並不好,一路上停停走走。雨水在車窗上劃下一個個斑駁的影子,紀楚窈盯著車窗外,心情很難說不緊張。畢竟要說這世上還有誰會讓她隱隱畏懼,那她的母親,偉大的凡妮莎女爵士,就是其中之一。

她人生的前十年是冇有母親的,就連她的父親,那個文質彬彬的大學教授,也在她八歲那年去世了。之後那些年她都在祖父開的馬場長大。所以網上流傳的那些關於她的“爆料”,也大都並非虛假。畢竟人是個社會性動物,隻要活著就會與人產生交集,而那些人或多或少會見證一些你的人生。不過紀楚窈對此倒也無所謂,畢竟她也不覺得這算什麼黑料。

十二歲那年的某一天,祖父突然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開了很遠的車把她送到了一間寬敞華麗的彆墅。一位金髮的女士翹腿坐在大廳正中央的沙發上,她穿著一身白色高定西裝,高跟鞋的尖頭看上去像是某種凶器。儘管眼角已經攀上了歲月的刻痕,可是她那雙藍眼睛的眼神明亮堅毅,讓人感覺她胸腔裡那顆心依舊年輕有力。這個陌生的外國女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十二歲的紀楚窈,模樣像極了童話故事裡的反派女王。

“窈窈,那是你的媽媽。”祖父彎下腰來對她說道。

——冇有什麼事,比想和親媽順利溝通還得先去考個雅思更離譜了。

車子又駛入了那間她童年記憶裡的大彆墅,凡妮莎女士雖然有錢但是相當節儉,所以在外頭隻能看見彆墅的大廳亮著燈。紀楚窈掏出手機,又對著彆墅拍了一張照片,配文“回來跟媽媽吃晚飯”併發到了社媒上。

很快就有了評論:“哇這個大彆野是真實存在的嗎,不是房地產商拿來當擺設的嗎?”“姐姐,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快帶我回去跟咱媽相認吧”“不爭氣的眼淚從嘴角流了下來”。

當然也有一些不和諧的評論:“她真的好愛炫富……雖然我對炫富冇什麼意見,但是姐你也太做作了吧,一副很缺存在感想要不停被人吹捧的樣子。”

這條評論很快就被粉絲的口水淹冇了,發評人被嘲笑“酸雞”“玩娛樂圈腦子玩壞了”“看不得彆人過得好的陰濕生物”之後迅速自刪了。

凡妮莎今天居然冇有在看檔案,也冇有拿著平板電腦在辦公,而是坐在沙發上跟個普通的下班女人一樣看著電視。她的中文水平十分有限,所以麵對著電視劇裡的搞笑橋段時,臉上總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管家弗雷德私下對紀楚窈說過:“雖然你並不是被你母親撫養長大的,但是你們倆那副總是不解風情的樣子,不得不說簡直是對親生母女。”

“媽媽。”紀楚窈拘謹地向凡妮莎打著招呼。

“晚上好,艾瑪。”凡妮莎叫著她的英文名:“你哥哥跟朋友出去了,今晚就你和我。明天我就要飛回倫敦,早上四點的飛機。”

媽媽每次跟她說話都這樣簡明扼要,從不做過多的情感交流,儘管在外人看來很奇葩,但卻讓紀楚窈覺得很舒適,因為她這個人最怕的就是多餘的煽情。但凡有人跟她真情流露,都隻會讓她想逃之夭夭。

兩人乾巴巴地吃完了晚餐,紀楚窈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發出咀嚼的聲音。若說有什麼會讓凡妮莎女士永遠像人工智慧一樣平靜的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那就隻有呼嚕聲、咀嚼聲和噴嚏聲,以及揩鼻子之類的不雅小動作。

飯後,紀楚窈和母親擁抱了一下,分開時凡妮莎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匹純黑的霍士丹馬,非常漂亮,是S級舞步馬,已經上好了保險。我看到的時候就覺得你一定會喜歡,已經送到你爺爺的馬場去了。到時候你自己給他取個名字吧。”

紀楚窈非常感動——雖然母親總是冷冷淡淡的,但還是非常關心她,也非常瞭解她,知道她對除了馬匹以外的事物都不太感興趣。

因為天色晚了,加上外麵堵車,紀楚窈乾脆就冇回公寓,選擇在彆墅裡歇了一晚。她小時候睡過的房間和當年還冇有太大區彆,依舊是窮人乍富後買的小山一樣多的洋娃娃堆在窗台上,展示櫃裡放著許多的盲盒和擺件,被弗雷德和幾位傭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架鋼琴擺在房間一角,她幾乎從未彈過,也不知道走音了冇有。

紀楚窈睡覺的時候習慣不拉窗簾,她躺在床上,看著郊區清靜的夜空,幾顆疏淡的星在天際閃耀著。這一切都讓她想起剛住進這間屋子的時候,她整夜地躺在床上睡不著,害怕那個自稱是她母親的外國女人,害怕那個表情總是不冷不熱、帶著一群光鮮亮麗的朋友的哥哥,害怕這個富麗堂皇的家裡冇有她這個啞巴的位置。

她像是一顆黯淡的星辰被拋進了浩渺冰冷的宇宙,可以依仗的母親是一顆閃耀的恒星,可是恒星太明亮,也太灼熱了,她隻能圍繞著那團火光航行,卻永遠無法接近。

那時候的她時常躺倒在這張床上,想念著會帶她出去捕蝴蝶的父親,還有爺爺的馬房。那些馬溫順地噴著熱氣,俯下腦袋讓她撫摸它們柔軟的鬃毛。她喜歡待在瀰漫著草料味的馬廄邊看書,邊聽著馬匹強壯的蹄子在地上輕輕踏動的聲音。她可以騎在馬背上在曠野裡奔跑一整天,隻有在那個時候,她才覺得自己是自由的。

母親找了專門的醫生來治療她的失語症。她很害怕自己其實無法被治好,緊張忐忑地麵對著那些醫生和傭人。他們越是溫柔地微笑,她就越是覺得自慚形穢。

那個夏天她快被無形的壓力輾得喘不過氣,每天閒暇的時刻,她都坐在後院,看著白色的蝴蝶越過花園,在不同花卉的陰影裡被染上不同的顏色。這時候她就會很想念父親,那個戴著眼鏡,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的父親,他那雙溫暖有力的手會製作各種味道的小脆餅和各式各樣的蝴蝶標本。

直到某天下午,紀楚窈正坐在花園鞦韆上盯著蝴蝶發呆,突然一個腦袋從圍牆上方探了出來。那是一個比她大一些的小男孩,他皮膚很白,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年會的時候擺在攤位上的漂亮瓷娃娃。

小男孩趴在牆頭,對著他粲然一笑:“喂,小妹妹,你在看什麼呢?”

紀楚窈被嚇了一跳,她抱在懷裡的小熊掉到了地上。她看著小男孩,喉嚨裡發出含混不清的音節,然後打起了手語:你是誰?

小男孩看不懂她的手語,疑惑地皺了皺眉,他撓了撓後頸,流露出頗為稚嫩的歉意:“我嚇到你了嗎?不好意思……我家就住隔壁,我在樓上經常看見你坐在這兒一下午,就想來看看你這裡是不是有什麼好玩的東西看。”

他看出了她不會說話,但是冇有揭穿。為了表示禮貌,他衝著她笑了笑,一道午後的陽光氤氳在他們之間的金雀花、艾菊還有翠蛺蝶上,還有小男孩露出的虎牙上。在回憶裡,那個笑容看起來如此地貴重而易碎,因為已經快被流淌的時光稀釋成了冇有畫麵的一句描述“有個翻牆過來的鄰居男孩對著我在笑,可我不知道他在笑什麼,難道是我讓他感到開心了嗎?原來我也會讓人感到開心啊。”

第二天,小男孩又翻上了牆,他趴在牆上,手裡抓著一本硬殼畫冊朝她遞了過來。“這是媽媽給我買的書,我挺喜歡的,就是裡麵的故事有點悲傷。你要不要看看?裡麵的插圖畫得很不錯。”

他熱情洋溢地說著,冇留意到腳底一滑,差點從牆頭摔了下去。紀楚窈嚇得從鞦韆上站了起來,卻看到男孩搖搖晃晃地穩住了自己,他立刻洋洋得意地大笑了起來,像個矯健的獵手為自己的身手而炫耀:“我纔不會摔下去呢!放心好了!”

說完他手一鬆,那本畫冊被他拋了進來,輕輕墜在花叢之上。盛放的薔薇簇擁著那個油彩繽紛的封麵,絢麗的筆觸畫的是一個騎著駿馬的女獵手。

紀楚窈將那本畫冊帶了回去,晚上一邊喝著甜膩膩的西柚汁一邊翻開來看,才知道封麵上的那個女獵手是希臘傳說裡的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這本書講的是獵戶座的故事。

阿爾忒彌斯愛上了俊美的獵人俄裡翁,終日在林蔭和風聲中追隨他的腳步。這份愛情很快就引起了女神的哥哥阿波羅的不滿,他設下了詭計,欺騙阿爾忒彌斯用弓箭射殺了俄裡翁。阿爾忒彌斯發現自己失手殺死的竟是自己的愛人,痛苦萬分地將他化作了天上的星辰。

“也許混沌以後,就不該存在那位最美的神祗。他的金髮、明亮的眼眸,在神中都是最美,無論神與人類,在他麵前都要俯首。”①

他的血液流淌出來,化作無垠的星光。至此以後,連隻有諸神才能統禦的蒼穹,也將被他永恒的光輝環繞。

不知怎的,紀楚窈想起了那個趴在牆頭的男孩,她的臉不由得紅了起來。

這個夢來去匆匆,長大後的紀楚窈在床上醒了過來,盛夏的繁花與輕顫的蝶翼都在腦海裡褪去,洶湧而來的是房簷下雨水滴落的聲音。她趴在床上,發現已經淩晨五點了,平日這個時候她都要起床空腹做一套有氧,但是運動服被打包在行李裡送回她自己住的公寓了。

她百無聊賴地在床上翻了個身,拿起手機刷了會,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搜尋了一下“P大校草”,果然冒出了一堆營銷號發的博文。她順著其中一個點進去,掠過那一堆ai生成一樣的文案,看見了沈清宵的那張圖。

那是一張偷拍,沈清宵趴在路邊的欄杆上看著手機。他身形清臒修長,卻挺拔有力,無意識地站在那裡也是挺胸抬頭,像是一株悠揚素雅的水畔植物。遠處的天空正處於晨昏交接的色彩,橘黃色的薄霧朦朧地籠罩著畫麵,一切看起來都像是霧裡看花,然而那株花朵卻綻放出鑽石一般的火彩,令人目眩神迷。

紀楚窈把手機放了下來,感覺自己的心跳在胸腔裡怦然跳動。她自恃很少被美色迷惑,但還是有那麼一霎的心動,就像昨天在咖啡店裡遇到沈清宵本人時一樣。

可是一想到這人在背後編排自己,她的腦子就瞬間冷靜了下來。紀楚窈冷笑一聲,一肚子壞水地思索了一番,又點開手機,劈裡啪啦地打出一行字,發了出去。

陸子沅睡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手機,結果映入眼簾的熱搜讓她睡意瞬間消退:

#紀楚窈男朋友

@紀楚窈Emma:在網上無聊搜了下P大校草,那個白襯衣小哥哥好帥啊,想讓他當我男朋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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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摘自俄裡翁的百度百科,具體出處不明。

-冷冷淡淡的,但還是非常關心她,也非常瞭解她,知道她對除了馬匹以外的事物都不太感興趣。因為天色晚了,加上外麵堵車,紀楚窈乾脆就冇回公寓,選擇在彆墅裡歇了一晚。她小時候睡過的房間和當年還冇有太大區彆,依舊是窮人乍富後買的小山一樣多的洋娃娃堆在窗台上,展示櫃裡放著許多的盲盒和擺件,被弗雷德和幾位傭人打掃得乾乾淨淨。一架鋼琴擺在房間一角,她幾乎從未彈過,也不知道走音了冇有。紀楚窈睡覺的時候習慣不拉窗簾,她...